【周翔】苒苒 15-16

Chapter 15. 死生

 

那晚我们不欢而散,可我想我的话到底是起了些作用的。证据就是,家的气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,至少周泽楷开始在家里吃饭,周先生也不再对他剑拔弩张,或者说每当他刚从喉咙里挤出个哼哼音时,就会被周太太巧妙地转移注意力。我猜测周泽楷一定是想通了些什么,并积极争取到了这位强大的盟友。

这个猜测让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特机智的事,成功化解了一次家庭危机。我急于得到肯定,于是我找了周太太。她安静地听我说着,紧皱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。这让我越说越心虚,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是我弄错了。

“……难道周泽楷还是没有找您谈过?”我观察着她的脸色。

“没有。”她说。

“靠……”我顿时觉得像被人甩了个耳光,脸上火辣辣的,同时又有几分懊恼,到底还是自己太沉不住气。

“他从没找过我,但找过你爸。他大概觉得我和你爸之间,你爸才是主要矛盾。”周太太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,“泽煜,你想要的答案,你哥给不了你,或许我可以。”

我猛地抬头。

周太太跟我说了一个约定,关于三个人的约定。

那一天,孙翔走了以后,周泽楷去找了周先生。周先生始终不相信两个男人之间会有什么爱情,他坚持认为这是周泽楷在和尚庙呆久了才产生的错觉。他拒绝接受周泽楷的解释,哪怕他在房门口跪了一整夜。第二天他跟周泽楷打了个赌,他要周泽楷用一年的时间来证明自己并非一时冲动。这一年里他不能去找孙翔,还要跟女孩子多接触,如果一年之后他还是觉得非孙翔不可,那他就不再干涉他们。附加条件是:周泽楷不能跟任何人说起这个事,尤其是孙翔。

“泽煜,你的性格比较像我,凡事喜欢争个理,不清楚的就非得弄个明白,弄不明白就浑身不舒服。你善良、坦荡,也懂得为人着想,这么些年,也都亏了你。”

我摇头,刚想说话,却被她在手上拍了拍。

“你哥的性格跟你不一样,他像你爸,只管结果,不管过程,只做,不说。年轻的时候我没少跟你爸吵架。后来我才慢慢懂得,他们不说不是因为顾虑多,也不是因为觉得没必要,而是他们根本没有想过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他们这样的人就像单细胞生物,认定的事就不会怀疑,自然也说不出好在哪里,或坏在哪里。”

“但是……”我还是忍不住插嘴,见周太太没有打断的意思,便接着说完,“但是过程也很重要啊!他就没想过别人的感受吗?谁会乐意一直猜来猜去,或像个傻瓜一样地被蒙在鼓里?就说这个赌吧,您不觉得这个赌特别自私吗?不管最后是谁输谁赢,这对孙翔而言都是一种伤害!周泽楷他怎么能答应!?”

周太太沉默了片刻,端起咖啡抿了一口。

我继续愤愤不平:“要我说,周先生压根就没打算过要同意吧?说是打赌,其实就是想拖着他……这么过分的主意,您怎么都不阻止他!”

周太太放下咖啡杯,又往里面加了一勺砂糖,才掀起眼皮看了看我:“我为什么要阻止?这本来就是我的主意。”

 

……

我的大脑有一瞬间进入了死机状态,过了老半天才恢复正常运转。

“您说什么?您的主意?”

“对,是我让你爸那么跟他说的。”

“您怎么能这么做!您明明……明明知道他们的过去!您是了解他们的!!”

“那我应该怎么做?”周太太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严厉,“你爸那晚上被气得不行,药一把一把地吞!我不这么说他没准真得把你哥打出去!我就算想说好话,也要你爸能听得进去!”

“……所以,你就看着我爸这么逼他,一句话也没有劝?”

一种深重的乏力感从心脏蔓延到指尖,我一直以为我那通达事理、蕙质兰心的母亲必定会是他们最强大的后盾,可我却忘了,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。当周先生加入了战局之后,她便不再站在周泽楷这边。

周泽楷说的没错,我真的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大笨蛋!

我握紧了汤匙,将那冷硬之物用力硌在掌心:“难怪他不肯再来找您。您这样对他们而言,实在太不公平了。”

 

周太太沉默片刻,轻轻叹了口气:“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公平的。你爸就你们两个儿子,从小到大对你们也没太多要求。他辛苦了一辈子,就指着老了以后能够含饴弄孙、尽享天伦。现在出了这个事,还要他心无芥蒂地接受吗?这对他难道就公平吗?”

我看着她,看了很久,才开口问,您俩也是这样对周泽楷说的吗?利用他的内疚感?

她的优雅僵在了嘴角,最后,一口气喝完了那杯冰咖啡。

泽煜,人有想要的东西,总得付出点儿代价。

 

那天以后,我一直不敢直视周泽楷,我有些愧疚,又有些同情。我不再贸然地给他建议,却又不由自主地去观察和揣测他,可他之于我,越来越像一道无解题。

然而不管我怎么想,日子还是得照常过。周泽楷又开始连续地加班,他好像在争取一个合作案,早晨在餐桌上会跟周先生说上两句,有时候晚上回来了还会跟周先生继续聊。不得不说,工作目标的一致性真的是缩短男人间心理距离的灵丹妙药,周先生跟周泽楷的关系在迅速回温,至少看起来是这样。

他们交流的时间越来越长,次数越来越频繁,让我差点儿以为两人间的矛盾烟消云散了。然而我又一次误判。矛盾是永恒存在的,它若不能被转化,便只能被掩盖,像休眠的火山,等待着下一波喷发。而孙翔的来电就像盘古大神掉落的巨斧,又狠又准地劈在地壳最薄弱的那一块上。

 

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晚上,我一边扒饭一边看电视,周太太慢悠悠地喝着汤。周泽楷已经吃完了,拿着叠资料边看边划,划好了递给周先生看。这时,他的手机铃声响了——是那支特殊组专用的音乐。我们都知道,周泽楷的手机里只有两个分组,家人和其他人,我诧异地抬起头,在周太太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困惑。

周泽楷只犹豫了两秒就起身到阳台接电话去了。他这个电话打了足足有一刻钟,生生把周先生的脸色从铁青逼成了乌黑。

他进来的时候,周先生冷不防地来了一句:“谁的电话?”

他沉默着不说话,脸色有些苍白。

“你还是跟那个人有牵扯!?”周先生重重地把碗拍在了桌面上。

“爸!”周泽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,“他……他外婆不在了!”

饭厅里顿时静得能听到针掉在地上的声音。

大概过了两三分钟,或者更久。

周泽楷开口了,他显然已经恢复了镇定,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决定,用缓慢但坚定的声音说:“爸,明天告别会。我必须,在他身边。”

周先生一愣,随即勃然大怒。

“你去!?你去做什么?你还嫌不够丢人吗?啊?你真当你是上门女婿啦!?你倒是告诉我,你用什么身份去!?”周先生的脸涨得发紫,他撑着桌沿站起来,手指压进了味碟,可他却仿佛浑然不觉。

周太太有些担心地抓住他的手臂。

“你给我说清楚!你是不是非去不可?”

周泽楷面上闪过一丝愧色,还是一咬牙:“是!”

“你!你好!你好!!好!!!”周先生一口气说了好几个“好”字,撑着桌子摇晃了两下。周泽楷立马上前扶住他,被他一把挥开:“那你滚!滚!我就当死了个儿子!我——”他话没说完,就捂着心口倒下了。

“爸!爸!!”周泽楷赶紧抱住他,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的表情。

“别翻动他!让他躺着!慢一点!”我指挥着周泽楷,迅速地从周先生的上衣口袋掏出速效救心丸,倒出一把压入他舌下。周太太已经拨了120。

 

一直到上了救护车,周泽楷还是一副没回魂的状态。我握着他的手,紧紧地。

周先生发作的时间并不太长,还没到医院就缓过劲来了。后来又做了一些检查,医生说暂时没事,但还需要留院观察。

我们都松了一口气,周泽楷上前一步,咬着下唇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。周先生仅看了他一眼,就把视线调到另一边。

“出去。”他说,声音并不大。

我扯了扯周泽楷的衣袖,低声说:“咱们回去拿些换洗的衣服吧,今晚得留守。”

周太太跟着出来,叫住我俩。她掩了房门,走到周泽楷面前。

“小孙家的事,我也很难过。”她轻声说,“不过泽楷,你真的要走吗?”

周泽楷紧紧地抿着嘴不说话。

“泽楷,当是妈求你,这个节骨眼上,别忤逆你爸,成吗?”她眉头渐渐锁紧,言辞间带上了些恳求之意,“孙翔的外婆已经去了,他再难受也就是一时的事,会过去的。但你爸还在里面躺着,他要是有个什么万一……你,你让我怎么办呢!”

“妈……”

“先别叫我!”周太太神色一整,变得异常严肃,“想清楚了再说!是死人重要,还是活人重要?”

周泽楷的拳头紧了又松,松了又紧,瞪着地面,眼角发红。最终,他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
 

回程的路上,我俩都沉默着,不知能说些什么。在病痛与死亡面前,一切安慰的话语都变得十分苍白。

周太太说那些话的时候,我是深有感触的,我们都没有力气,去承受得而复失的惶恐。然而我同样理解周泽楷,我把他的担忧、惊慌、自责和挣扎都看在眼里,我注视着他跟孙翔一路走来,他对他的爱越多,内疚感就越重。

“阿煜,”他突然叫我,眼睛却呆呆地望着虚空,“我没用……两边,都顾不好。”

“哥!”我几乎是脱口而出,“别泄气啊!你还有我!”

他转过脸,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,点头:“我还有你……那他呢?还有谁?”

我竟无言以对。

我想起那个笑得跟个小太阳似的青年,想起那些颜文字,想起病房里那一格一格跳动的秒针,心上像被人用针细细密密地刺过。

 

他很快地收拾好洗漱用具和换洗衣物,还把周先生的枕头也捎上了,然后又转身进厨房,把周先生的茶杯、饭盒等用袋子装好,给王阿姨在桌上留了字条。

我看他做着这一切,暗暗在心里做了个决定。

挂断了电话,我叫住他:“我换班了,明早晨去一趟h市。你不要告诉周太太。”

他微诧,双眼圆睁,随后微微蹙起眉。

我观察着他面部表情细微的变化,说:“不是为你,我也担心他。我后天回,你照顾好周先生和周太太。”

他抿了抿双唇,点头,好。

 

快出门的时候,他拉住我,让我跟他进房间。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黑色立领长袖衬衣,递给我说:“你穿这个去。”

我回忆了一下天气预报,想说明天会是艳阳高照,我其实打算穿T恤;又想说就算我从上到下武装得跟你一模一样,我也变不成你。可在目光接触之间,这些想法又被我统统吞回了肚子里。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,喉头动了动,像有什么话要解释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。我最终接过那件衬衣,放进包里。

多年以后我问他为何会有此番奇怪的坚持。他说,他第一次见到孙翔外婆时,穿的就是那件衬衣,老太太直夸他是个精神的小伙子。

 

 

Chapter 16. 守护 

 

告别会是下午三点,我抵达h市的时间是下午一点,明明已是入秋的季节,阳光却依然那么浓烈。

我给周泽楷发了条短信,说我到了。他很快就回复了,说周先生精神还好,周太太回去休息了。我勾了勾嘴角,把手机塞回兜里,手指碰到两张纸片,掏出来看了看,又重新放回去。

在路边招了辆车,开车的是个年轻小哥,挺能侃,我上了车还没坐稳,他便开始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上了:“帅哥不是本地人吧?来h市旅游?往哪边走呢?”

我默默地把抄着地址的字条递过去,他看了眼,脸上换了好几种颜色。

“谢谢啊,师傅。”我轻咳了一声,提醒他可以开车了。

他拉着张脸,路上也不再跟我搭讪了。也挺好,省事。

h市的殡仪馆位于中心城区,上了西一环路后,远远就能望到火化的烟囱,一路上有未清理的纸钱,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分外刺眼。司机小哥把车停在路口,遥遥一指:“入口就在那边,绕进去就不好出来了,你自己走过去吧。”

我理解地把车费递给他,说谢谢啊,不用找了。他也不客气,“砰”的一下拉上车门,“呜拉拉”地疾驰而去,尾气喷了我一头一脸。

我赶紧避到一边,用力地咳了几下。

沿着路往前走了两步,便能远远看见一片草坪,修剪得还算整齐,只是杳无人迹,与一街之隔的繁华景象相比,未免有几分凄凉。回头望去,便见大马路上的行人亦是遮口掩鼻,行色匆匆,大约对“死”的忌讳是大多数人的共同心理,无关乎年龄。

拨了孙翔的电话,彩铃是吉尔曼的awaken the music,欢乐的曲调跟这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。铃声一直响、一直响,直到那个公式化的女声出现,都没有人接听。

好在一号告别厅并不难找——应该说来参加告别会的人太多,跟着人流就能找到。离告别仪式还有一个多小时,却已有百余人排着队守在会场外面。他们有的在低声说话,有的低着头发短信,有的手捧白花沉默不言,脸上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凝重。

还来不及触景伤情,视线便被一抹熟悉的身影抓住。他瘦了不少,精神也不是很好,腰间系着孝带,像木头一样戳在门口。会场里有人在摆放花圈,有人负责来宾签到,有人负责发放白花,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。他反而像是一个局外人。

我过去,他看了我一眼,眼珠子里有了微光,又往我身后看了看,终是露出了失望的表情。

“煜哥……”他叫了我一声。

我看着他,安慰的话在脑海里绕了一圈又一圈,最后却一句也吐不出来,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,拣了句最通用的“节哀顺便”。他抿着嘴不说话,走到签到处拿了一朵白色小花,别在我的胸口。

 

老太太是S大附中的老校长,从事教育工作近五十年,教过的学生大概比我抄过的处方还多。会场的电子屏幕上播放着老太太的纪念录像,思念墙正中央挂着她的照片。那是一个慈祥、和蔼的老人,微胖,一头银白的头发梳成简单而整齐的发髻。她架着一副无框眼镜,那双弯弯的眼睛里沉淀着唯有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洗礼,才有可能拥有的睿智与平和。

老太太一辈子教书育人,兢兢业业、桃李芬芳,如今去了,送行的人自是少不了。告别大厅里,大大小小的白色花圈里一层外一层地堆在四周,思念墙对面摆满了荣誉证书和纪念章,遗体正前方也一排排地站满了人。整个会场唯一的冷清之处只有遗体的左侧——留给亲属的位置——那里只站着孙翔一个人。他跟送别的人一一握手,接受着他们的慰问,脸上的表情却是茫然而僵硬的,像是跟这个空间整个脱离。

我走过他身边时,轻轻地抱了抱他。他偏头看了我一眼,眼角红得厉害,但没有哭。

 

供过灵位牌后,来宾被接去吃丧宴,孙翔却没有去,领了老太太的骨灰盒就说要直接回家。回去的路上坐他开的车,一辆黑色的奥迪,不知是从哪借来的。他开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专注,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,像一尊沉默的雕像。

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吃饭。他说,去了,听那些人缅怀过去,总觉得说的是另一个人。

我听着,心里堵得慌。又沉默了一会儿,我重新开口道:“孙翔,其实我哥他……”

“你不用说了,我都懂。”他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,连声音也变得跟被冻过一样。

我不知道周泽楷是怎么跟他说的,但显然没有得到他的谅解。

也是,在他最难过的时候,想见的人不在身边,再多的理由,又能有什么用?或许他想要的,也根本不是一个理由。

 

把车停在一所高校校园里,我们徒步穿过长长的小巷,来到一间老宅前。真的是老宅,不仅仅指年岁,尤指其建筑风格,完全沿袭了古徽州民居的传统设计,白墙黑瓦、马头翘角、门罩砖雕。进了正门再穿过一扇小门便是天井,正中有一口青石圆井,井边并排立着两棵丁香树,亭亭如盖。树下有把藤编摇椅,上边落了好些树叶,院落周围种着一圈低矮的灌木植株,也都是丁香。

“外婆说那里原本是一棵桂花树,长得实在太大了,遮了光,只有把它移到别的地方。”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,解释说,边说边走过去,拨开了摇椅上的树叶,把怀里的骨灰盒放了上去,自己挨着摇椅坐到地面上。我跟过去,坐到他边上。

“这两棵丁香树,我出生那年种的,上面还挂过我的生辰八字。外婆说,树苗是外公亲自挑的,舅舅给松的土。她说舅舅和外公还打过赌,赌我长得高还是它们长得高。结果,他们都没看到。我出生后的第二年,舅舅在一次任务中殉职。哦,忘了说,他是当兵的。我外公也病了,没多久就走了。然后是我妈,她生了我以后身体一直不好,我六岁那年她不在了……我一直觉得,我就是个催命的。

“后来我爸工作调动去了美国,我跟着去,这屋子里就只剩下外婆和我舅妈。头两年,我爸还会带我回来,第三年他又娶了个老婆,就没有再回来过。再后来,听说舅妈也改嫁了,这里就只剩下外婆一个人。”

他自顾自地说,也不管我有没有在听,有时候说着说着,会突然停下来,眼神迷茫地望向空气中的某一处,像是沉入了某段私密的回忆。

“我十四岁那年回国,这两棵树已经长得比我还要高了。”

“……丁香的花语是光辉,你外婆外公一定很希望你能开心地长大,生活里充满阳光。”

“大概吧……”他低头,搓了搓石砖上的土,慢慢地偏过头,望着其中一棵树,却是在对我说话。

他说,煜哥,你看,我这人,是不是特别特别混?我总觉得这些年来,我一直在为做错的事买单。

他突然这么感性,真的一点都不像他。我宁愿他跟平时一样没心没肺、直来直去,也总好过像今天这样,表现得成熟却很压抑。

我将手搭在他的肩上,用力拍了拍。我无法分担他此刻哪怕十分之一的哀痛,我所能做的只有倾听,然后接受。

“没事,煜哥,我就是说说。其实想想也挺好的,她这段时间太辛苦了,走了或许反倒是一种解脱。”

这是实话。肺气肿是最折磨人的病症之一,患病的人会不停地咳喘,呼气困难,就像胸腔里被塞满了棉花一样,发作起来,生不如死。

我说,孙翔,老人家在天上会过得好好的,你不要太难过。

他回望我一眼,点头。他说,煜哥,再帮我个忙,陪我最后送她一程。

 

当我提着手电看他拿小铲子和花锄,小心翼翼地刨开丁香树下的土时,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的“送她一程”是什么意思。他往下挖了约两尺深的坑,解开布包,打开骨灰盒,双手从里面捧出一把灰,慢慢地倾倒在树根上。一捧、两捧,他做得很细致,很认真,天色已昏,手电的光线晃在他的脸上,照出他眼角眉梢的点点晶亮。等盒子里的灰烬被他尽数撒进泥土里后,他又把挖出来的土一点点推回去,拍实,浇水,并最后撒了一把丁香花叶。

做完这一切,他擦了擦眼角,跪坐在树边。

夜风在轻轻地翻动,透过雕花窗棂,拂动斑驳树影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音,像是有谁在低声吟唱,唱一支很美的歌[注]。

 

如果有一天 我不在你身边

请你抬头看 我的孩子

茂盛的树荫 会让你看见我的身躯

穿过树叶的微风 会让你听见我的声音

 

如果有一天 我不在你身边

请你向下看 我的孩子

繁茂的树根 会让你看见岁月

穿过树根往下探 就能看见祖先

 

风带来我的关怀

土带来我的祝福

为了你 我的孩子

我种下这一棵美丽的树

 

如果有一天 我不在你身边

请你望远处看 我的孩子

安详的田园 会给我最大的欣慰

和平的大地 是我最大的安息

 

“她说,比起陌生的公墓,她还是觉得家里舒服。她希望被埋在这两棵树下,变成它们的肥料和养分。然后就能……”他就像是念报告一样,选了机械而平稳的语气,然而说到后面,声音还是变了调,卡在一个奇怪的音阶上,上不去又下不来。他已经说不下去了,尖尖的虎牙深深嵌入下唇,十个手指头用力抠进泥里,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体内即将洪涌而出的情绪一般,他浑身都在发抖。

一只修长的手从一旁伸过来,落在了他脸颊的正下方,滚圆的水珠准确地砸在手心。我俩都吃惊地抬头——

周泽楷!

“掉在上面,会梦不到她。”周泽楷说完,抬手给他擦了擦脸。

“周……泽楷?周泽楷!周泽楷!周泽楷……”孙翔像是突然爆发了一般,狠狠地抱住他,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。他终于呜咽起来,像一只负了伤的狼仔。周泽楷痛得抽搐了一下,却没有退开,他的双臂绕过他的腋下,一只手覆在他后颈上,另一只环住后背,下巴抵在他的颈窝处。他们俩的胸膛也密密实实地贴合在一起,就像两棵相互缠绕的藤生植物。

可没过多久,孙翔就用力推开了周泽楷。他的声音已基本恢复平稳,就是还有些沙哑。

“你什么意思?不是说不来吗?怎么又改变主意了?”

周泽楷没回答,伸手去拉他的手,又被他避开。

“你明明答应过我的!让你陪我站一天就那么难?我让你丢人了吗?!”

听到这里我便明白了:孙翔什么都不知道,周泽楷完全没有告诉他。

孙翔的眼中只剩下怒火,握紧的拳头砸在石砖上,周泽楷立刻抓过他的手要仔细查看,却被他一巴掌甩开。

“周泽楷,我告诉你,我是稀罕你,但不至于到没了你就不行的地步!你看,你不在,我一样能搞定所有事,我没那么脆弱!”

“是,你很强。我知道。”

“你知道个屁!那你知不知道我外婆临走前说了什么?她说让我跟你好好过,说你会对我好,让我一定要相信你。信个屁!你到底给她灌了多少迷汤?她那么喜欢你,你却一次都没来看过她!连最后一眼你都不看!你就是这么对我好的?你——”

他这句话没能说完,尾音消失在周泽楷深深的吻里。这个吻持续了很久,久到我不得不先找个角落暂行回避。

孙翔气喘吁吁地推开周泽楷,态度却并没有因为那一吻软化下来。他说:“周泽楷,你别想这样混过关!我让你来,不是因为我搞不定!我就是觉得外婆既然承认了我们,我们应该一起送送她。你知不知道?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外婆除了我就没有别的亲人了,你知不知道!”

“我知道!”

“……在医院的时候。我其实每天都很难过,我担心外婆,也担心你……我怕叔叔不肯原谅你,你又什么都不对我说。外婆问我你在干嘛,我都不敢跟她说实话,她已经那么难受了,我就只能拼命跟她讲笑话,转移她的注意力……”

“……我知道。”

“可我觉得外婆什么都明白,她一直很聪明,我从小到大什么事都瞒不了她。她后来不问我了,还反过来安慰我。她说人活着,快乐是一天,不快乐也是一天,那为什么不多想点快乐的事。我就说,我很快乐啊。我跟她说起轮回,说起我们的每一场比赛,说起你这个人,我说你特别卖力地在学习,说你培训回来就会来看她,然后我们一起接她出院。我说得特别投入,好像一觉过去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一样,我他妈说得自己都快要信了!”

“……我知道,我——”

“你知道!你什么都知道!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这么难过?你做的事怎么就让我这么难过!!”

他吼着,终于绷不住地嚎啕大哭。周泽楷抱着他,圈着他受伤的那只手。任他怎么踢怎么咬,都没有后退半步。我远远地看着都觉得肉痛。

我仔细回味着孙翔的话,渐渐体味出了些别的东西。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周泽楷会选择什么都不说,不仅仅是因为不想再增加他的心理负担,更是因为对于孙翔而言,那些都不重要。他心里认定了一个人,就从来不需要什么解释。

他总会原谅他,只是会为他难过。

这种情感让我有些难受,但同时又有些羡慕。或许爱和痛本就是一体两面的,我们只会对最亲密的人拳打脚踢,肆意伤害,然后用他们的疼痛、包容和不离不弃来确认自己依然被爱。

谁都是如此。

我想起孙翔白日里那张隐忍又苍白的脸,一时感触良多——他其实并没有成熟到足以跨越这道悲伤,不哭泣,只是因为还没等到能让他安心流泪的人。

 

雕花大床很是宽敞舒适,床上的凉席和薄被也都被仔细晒过,残留着阳光的香味,但我依然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。索性起身出门看星星,却见院子里早已坐着人。

“你不睡?”我走过去,坐到周泽楷身边。

他摇头。

“那正好,我也睡不着,说会儿话吧。”

“说什么?”

“先说你怎么过来的。周先生同意了?”

“我没说。”他静默了一会儿,“开车来的,一会走。”

……这叫什么?陈仓暗渡?我仔细打量着他的面容——眼睛下两个乌青的眼袋,算算时间,他已经快两天两夜没合眼了。

“你通宵开车不安全,休息一晚吧,我明天送你回去。”

他摇头:“来不及,八点要换班。”

“……”我想起家里那两位,在心底叹了口气。

“孙翔还不知道吧?你什么都没跟他说?”我语焉不详地问着,我觉得他应该能听懂。

“没有,他睡了。你别多话。”

我翻了个白眼,真以为我吃饱了没事干?你要不是我哥我都不惜得理你。

 

我们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,我开口问:“孙翔家的情况,你知道多少?”

周泽楷不出声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我继续说:“他跟他爸关系好像不太好,他爸今天也没来。你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,他跟你说过这些吗?”

他摇头,又点头:“他不爱说这些,但我知道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?心电感应?”

“不是。”他顿了顿,“他常做梦,说梦话。”

周泽楷慢慢地跟我说着他所知道的那个孙翔,包括他爸跟他妈结婚前已经在国外有个儿子的事;包括他小时候有人骂他杂种的事;包括他打架被劝退的事……

周泽楷并不是个擅长说故事的人,思维跳跃,还尽拣关键字来讲,然而即便如此,也比孙翔说的那个版本要曲折得多。我的目光落到那扇紧闭的门扉上,心口有些钝钝的疼。

有一种人,他们活得粗暴简单、狂妄直白,可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懂想,他们只是不愿受伤,才会用这样的方式,把自己严严实实地武装起来。

“他不说,我就不问。”周泽楷的声音越来越低,说到最后,就像含在嘴里一样,但我依然听清了。

“有些事,他需要遗忘,我也宁愿他不记得。”

 

月色朦胧,树影婆娑,光与影温柔地流淌在地面上。

“我走了。”他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。

“我送你一道吧。”

“不,”他把我往回推了推,“你睡吧。”

“哥——”我突然叫住他,他脚步一顿,疑惑地回头。

“哥,那个……等周先生好了,你找个机会再跟周太太聊一聊吧,让她劝劝周先生,取消那个约定。我想过了,周太太对你其实是睁只眼闭只眼的。等再过一段时间,她说不定就能帮上你了。”

他不置可否。

我走近他,想了想又说:“一年的时间太长了,如果昨天那样的事情再发生,你打算怎么办?你别怪我多嘴,我就是想你们都能好。”

他默不作声,半晌才道:“那边,我来想办法。你回吧,看着点他。”

“你……唉,算了!我还是送送你吧,看着你上车我放心些。”

 

再回到老宅子的时候,便见狼崽子醒了,坐在刚才周泽楷坐过的位置上。

“怎么你也睡不着,出来数星星?”我望了望夜空,稀稀落落的几颗。

“煜哥,周泽楷跟叔叔做了什么约定?”他问我,表情特别认真。

“你听到了啊?都听了多少?”

“全部。”他倒是坦白,“我一直没睡。”

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,那不就是意味着我打听他家情况的事他也知道了?看来嚼舌根的事情不能常做。

“煜哥,你不说也没关系。那我猜吧,我猜对了你点头,猜错了你摇头。”

……

那这跟让我直接交待有什么区别?也罢,横竖跟周先生有约定的也不是我,我没有保密的义务和责任。这么一想,我便干脆地全说了。

他把下巴搭在膝盖上,越听越沉默。平日里有话就说的小鬼,突然转了性子,真让人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。我有点担心自己好心办了坏事,想了想,从裤袋里取出那两张红色纸片给他。

那是S市到h市的往返车票,时间是上上个星期天,购票人周泽楷。

“这是?”他蹙起眉头。

“之前周太太给我的。周泽楷洗衣服从来不记得掏口袋。”

孙翔手指摩挲着车票,好像想到了什么:“外婆病房里的那些小木雕……是他?”

我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,看来,我之前的猜测都错了,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。

“你外婆病着的那段时间,他每周日的白天都不在家。周先生一直以为他在公司加班,我和周太太猜他是偷偷跑来见你了。可没想到……”我笑了笑,嘴里却有些发苦,“周泽楷,有时候真的……挺笨的。”

这句话说完,我心中一口恶气总算吐干净了,既是轻松,又有些伤感。我的哥哥,你的爱那么隐忍,在旁人看来,还以为你根本不在乎。

“孙翔,还有一件事,我觉得你也有必要知道。”我在心里说了一声抱歉,“周泽楷昨天不是故意不来的,他是来不了,周先生冠心病发作,住院了。”

孙翔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僵硬。

“……是因为我?”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,声音干巴巴的。

“老先生昨天情绪有点过,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。”我避重就轻地说,却依旧无法阻止血色从他脸上慢慢褪去。

然而该说的话,还是要说完。

“老爷子这个毛病动不得气,周泽楷也只能顺着他,他会接受老爷子的条件,大概也是不想刺激他,想让他慢慢接受。但我家老爷子的脾气我清楚,他固执得很。他如果不看好你们,别说一年,就算三年五年也未必能有转变。周泽楷是打算跟他死磕到底了,那你呢,你打算怎么办?”

他白着一张脸,用力地揪住了前额的头发,像是要把自己从泥地里拔起来一般。

他说,煜哥,你让我想想,让我想想。

 

 

[注] 《如果有一天我不在 树在》 词:赖声川 曲:陈志远

歌词来自陈志远老师的手稿,与姜育恒的演唱版略有出入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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