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合作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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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泽楷极少做梦，偶尔有梦也特别短，就跟他说话的方式一样。然而这个晚上，像是要把之前缺的分量一次性补足了似的，梦境一个接着一个，看不到尽头。

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，来到一个白色房间——没有声音，没有色彩，仿佛拒绝一切生者的气息。墙角摆放着一张床，上边躺着一个老太太，看到他，露出些笑意，本来冰冷而寂寥的空间，因为这个温柔的笑容而有了些许暖意。

“孩子，过来。”老太太向他伸出一只手，“为什么又到这里来？”

他走过去，握住。那只手骨瘦如柴，却很温暖，传达着包容与善意，让他隐秘的心情变得不再那么羞于启齿。

“对不起，外婆。”他说，“我让孙翔很难过。”

“他跟你说的？”

“没有，可我能感受到。”

老太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，笑容里带着欣慰：“你父亲那边，还是不肯同意？”

“……他病了，被我气的。”他抬起眼帘看着她，眼中是晕不开的沉沉，“我两边都没顾好。”

老太太闭上眼，良久，才重新睁开：“那就继续等吧，让孙翔跟你一起。”

他摇头：“我没资格，让他一直等。”

是的，没资格。在接受父亲的交换条件时，他心中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。纵然口口声声说着喜欢，可面对生他养他的父母，他依然选择了把孙翔放在被牺牲的位置上。

“有没有资格，不由你说了算。他认为你值得，你就有资格。”老太太说完，放开了他的手，“回去吧，孩子，不要犹豫，也不要放弃，要相信时间之神的智慧。”

他点头，跟她道别。走出房间，眼前却已不再是来时的走廊，而是一前一后两条路。两条路上都站着一个孙翔，分别是他少年时的模样和成年的模样，而自己，正站在两条路的交叉口上。

他犹豫片刻，向成年版孙翔走去，没走几步，便听身后传来阵阵哭声。一回头，只见那个少年蹲在地上，整张脸埋进臂弯里，肩膀一抽一抽的。此时此刻，他异常清晰地意识到，自己仍在梦境之中，因为孙翔从不会在他面前露出如此弱势的一面。可他依然非常焦急，他只想赶紧冲过去，把对方搂在怀里。只是他怎么也过不去，一堵透明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，他只能看着那个年幼的身影伤心恸哭，看着那无限延展的道路将他带得越来越远。他心口堵得慌，几乎要喘不上气。

“啊——”

他从梦中惊醒，发现他还躺在自家床上，孙翔正紧紧地扒着他，脑袋压着他的胸口，一条胳膊箍在他腰上，整个人就跟只树袋熊一样。

难怪会做噩梦。

周泽楷吁了口气，把孙翔的脑袋和胳膊移开，小心地侧过身子。刚要继续睡，便听孙翔模模糊糊地说了句什么，他凑过去仔细辨认，是反反复复的两个字：

“妈妈……”

他轻轻叹了口气，将孙翔重新揽进怀里。

 

清晨，他是被肚子的馋虫给折腾醒的——孙翔正在做早餐，整间屋子弥漫着烤面包的香味。

他还有些缓不过神。昨夜睡去之后，他又落入了同一个梦境，区别只在于：后半夜的梦，比前半夜的更清晰。那并不是对过去的回忆，他去看望外婆的时候，老人家连呼吸都困难，根本没有说话的力气。她只给他留了一封信，大概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，提前写好了的。那封信，他反复读过好几遍，字里行间，尽是老太太近于托孤一般的殷殷之情。

『……答应外婆，如果你决定跟他走下去，就给他多一点信任，千万不要欺骗他……如果他做错了，不要听他说了什么，去理解他在想什么（有时候，他压根就没搞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法）……如果有一天，你决定离开他，那么在那之前，帮他解开跟他父亲的心结吧……』

『……他一直都那么害怕一个人，请给他一个完整的家』

周泽楷发了会儿呆，从床头柜掏出一封没拆开的信。这是老人家拜托他转交给孙翔的，在孙翔愿意主动跟他提起自己的父亲以后。他等了很多年，至今未能送出去。

叹了口气，他重新把信放回抽屉里。

 

两片烤吐司、一个煎鸡蛋、一杯牛奶和一小份水果，与平日无二的早餐配置，可周泽楷吃得却有些艰难。鸡蛋一面没熟一面微焦；圣女果没洗过，上面还能看到泥浆的印子。周泽楷沉默地拿起吐司咬了一口，还好，这个能吃。他推了推孙翔，示意对方递一下蜂蜜。

孙翔正低头戳着鸡蛋，心不在焉，被他一叫，把番茄酱推过来了。

“……”周泽楷干脆把吐司片放下，“孙翔，发生什么事了？”

“啊？”孙翔还有些懵懂，闻言抬头，慢慢地眨了眨眼睛。

“哦，不好意思！”他赶紧换上蜂蜜。

周泽楷接了，放在手边。“我问的，不是这个。”

“那是哪个？只有这一瓶了，还是你说吃完再买的。”

这到底是真没听到自己方才说的话，还是纯粹在装傻？不管是哪种，周泽楷都没打算让他混过去。

“你昨晚上说梦话了。”他说。

“说……什么？”

“小时候的事。”这当然是胡扯，孙翔昨晚上一个劲儿叫妈去了。但无所谓，梦本来就不一定会记得，他只是需要一把钥匙，打开孙翔的话匣子。如果他没猜错，自己在游乐场的那通电话奏效了。

果然，孙翔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。他咬了一口面包，声音变得含含糊糊：“也没什么……就是，梦到我妈了。”

在周泽楷的记忆中，孙翔只有两次提到过自己的母亲，一次是在外婆走的时候，他告诉周泽楷，母亲是因为生了他身体才会一直不好。还有一次是他们搬家，孙翔对着一块旧画板发了很长时间的呆，最后才说，那是他母亲的画板，她母亲的梦想是当一个画家。

『你看，画板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图案，都是我涂上去的。我小时候还蛮有艺术细胞的。』他的手指从那些图案上滑过，眼神却穿越它们，望进了另一个时空，有点缅怀，有点留恋。

现在的他，神情像极了那时候。

“我梦到她给我讲故事，给我削苹果。她会把苹果削成小兔子的样子，放到盘子里给我吃。她画画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看，她握着我的手，教我一手画圆一手画方……老实说，我都不太记得她长什么样了，但做梦的时候就记得特别清晰。”他又咬了一口面包，胡乱嚼了两下，就用力咽下去。

“我已经很久没梦到她了。这些天，又突然有些想她。”

周泽楷把牛奶递给他，示意他慢点。孙翔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，扯张纸巾擦掉粘在唇上的奶泡。

“其实……昨天，老家伙给我打了个电话。”他把纸巾揉成一团，扔进垃圾篓里，“三更半夜的，啰嗦了一大堆，还尽是些有的没的，听得我都想直接挂！”

“……但你没有。”

“嗯……我没有。”孙翔吸了口气，又轻轻吐了出来，“你知道吗，我第一次听到他，那么……低声下气……”

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餐盘，捏起一片吐司，也不吃，只是开始撕，先从中间掰断，再扯成小块，最后搓成一条条的。都是无意识动作，周泽楷看在眼里，也不说他。

他糟蹋完最后一块吐司，有些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手指，慢慢地，握紧拳头。他似乎有很多情绪积压在心里，但却不知该如何倾倒。

“孙翔。”周泽楷叫他，让他把手松开。

孙翔愣了一下，用力抹了把脸，方才的多愁善感便如云烟消散，现在的他又是全副武装。

“呵，我听完，居然觉得他有些可怜。凭什么啊？要说可怜的话，应该是我妈比较可怜吧！他既然都有儿子了，干嘛还来招惹我妈啊？哦，不对，这样大概也不会有我了，那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他啊！感谢他到处播种把我这个‘意外’给弄出来了是吧！”

“孙翔！”周泽楷有些恼，他最见不得有人这么说孙翔，哪怕是孙翔自己也不可以。

孙翔撇撇嘴，不去看他：“……算了，跟你说这些干嘛！你赶紧上班吧，要迟到了。”

说完便拉开椅子站起来，动手收拾桌上的东西。他伸手去够周泽楷的餐盘时，被对方一把按住。

周泽楷圈着他的手腕，轻轻捏了捏，乌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。时间像被液化了一般，静静地在两人中间流淌。周泽楷有一种错觉，自己再一次回到梦境之中，只不过这一回，他切切实实地抓住了孙翔。

『过去的你，我连一个安慰的拥抱都给不起，但是未来，我决不让你再那么伤心。孙翔，原谅你的父亲，好吗？』

他跟孙翔的交流方式总十分匪夷所思，有时候，说得再多，孙翔都能把重点打偏；可有的时候，什么都不说，孙翔就能知道他心中所想。这一次，他希望自己把想法完整地传达出去了。

孙翔的脸上划过了一丝不自然，他用力挣开周泽楷的手，端起东西就走。厨房里传来一阵“哗啦啦”的水流声。

周泽楷望着厨房的方向，心里不太好受。果然还是操之过急了么？毕竟多年的成见，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除的。

 

手机闹钟响了三次，八点半。

“我走了。”他拿着领带，冲厨房喊了一声。

没反应。

挪到厨房门口，又说了一遍：“走了。”

还是没反应。

他有点委屈地把领带挂在脖子上，扭头要走，步子还没拉开，手臂便被人拖住了。刚才故意不搭理他的人此刻正站在他面前，虽然黑着张俊脸，手下的动作却毫不含糊。一个漂亮的温莎结在那人灵巧的手指中快速成型。

那人打好领带，手却留在他胸前没有挪开。过了好一会儿，他才开口说话，声音闷闷的，让人想起吸饱了水分却落不下雨的云团。

“你想说的，我知道。其实在接到电话的时候，我已经不那么恨他了。他老了，声音哑了，也骂不动人了……但是，我不可以接受你知道吗？让我接受他和那个女人，不就等于让我背叛我妈么？”

周泽楷定定地看着孙翔的眼睛，那双眼睛里曾有过对冠军的渴望，有过对失败的不甘，有过对告白的震惊，有过对失去的悲伤，可从未像现在这般彷徨。他的小斗神，可以被打败，却从不会迷茫，即便前路并不明朗，他也能凭着一股天生的直觉和撞破南墙不回头的蛮横劲儿，义无反顾地往前冲。此时此刻，他却像叶汪洋上的孤舟，迷失了航向。

然而这样的他，却更让周泽楷动容。唯心无旁骛，才能一往无前，而情感牵绊，总令人举步维艰。他的犹豫不是因为他畏缩，而是因为他善良。对父亲的不忍与对母亲的忠诚，化作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，不断撕扯着他的心灵。

你本可以不必这样。

周泽楷反握住他的手，倾身向前，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。

“Goodbye kiss。”他说，“床头柜里有封信，给你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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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s. 目测还有两章就完结，依然是隔日更新。写完我就开新坑，耶~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