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合作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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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日清晨的阳光，既不浓烈也不温暖，透过镂花窗棂，在阁楼的木质地板上洒下细碎的光斑。窗棂是仿照h市的老宅子弄的，这种图案的红松窗棂，市面上找不到一模一样的，孙翔就拍了照片，请手艺好的木工师傅照着做，连一根线条都没让改。窗边的摇椅也是老宅子里那把，很旧了，可孙翔还是当成宝贝一样。他心里静不下来的时候，就会到这里来发发呆。那空气中浮动着的尘埃，总能让他想起老宅子天井里投射下来的光线，那是他记忆中最安宁的阳光。

牛皮纸的信封被他捏在手上翻来覆去了好一段时间，信封边缘被他搓得都有些起毛。这封信有些厚，信纸偏硬，被折成了规则的长方形，约明信片大小。信封上是外婆秀丽的字迹，写着“孙翔亲启”。刚拿到信时，他心里还有些疑惑，外婆为什么不亲自交给自己？周泽楷为什么到现在才转交？他猜不出原因，但直觉告诉他，信里的内容非常、非常重要，重要到，会颠覆他过去的许多认知。

天空中传来飞机滑过的声音，“轰轰——”在安静的阁楼里听着尤其突兀。他闭上眼听那声音慢慢远去，最终还是找来剪刀，沿着信封边缘慢慢剪开。

最先滑出来的，是一张照片。照片正中是一个戴着草帽和墨镜的英俊男人，笑得一脸傻气。他肩头坐着个小孩，嘟着嘴扮鬼脸。背景是海边沙滩。

“啧，我什么时候拍过这样的照片？这土掉渣的草帽是怎么回事？还有这小屁孩是谁……”他一边吐嘈，一边把照片翻过来，只见背面写着一行字：

『翔翔都已经会走路了，还要爸爸扛着，羞羞。（3岁5个月）』

他手一抖，照片落到地上。

……

 

他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，才把手里的相片和信件看完。手机铃声响了好几遍，他都没顾上接。脑子里乱哄哄的，像是突然涌入了大量光怪陆离的画面，把记忆冲撞成一片一片，那些熟悉的过往，都变得不那么熟悉。

他最后是被客厅的电话铃声给叫醒的，周太太来电，让他速速回家救急，他机械地应着，心思全不在上面。

“……小翔，你在听吗？”

“啊！啊……听着呢！”他用力甩了甩脑袋，把胡思乱想都先抛出去，拿起车钥匙和钱包转身出门，照片被他顺手搁在鞋架上。

 

周泽楷偷了个goodbye kiss，接过外套，出门，开车。路口遇到红灯，减速停下。他按了按右眼，好像一直在跳，笃笃笃，笃笃笃笃，连太阳穴也跟着一抽一抽的。伸手到外套口袋找眼药水，正好手机震了一下，短信，From孙翔：

【爸妈临时有事出门，让我去陪糖豆玩。你下班直接来接我。】

手指微动。

【好】

绿灯亮，油门起步。眼药水没找到，眼皮继续跳。

开了一整天的会，他就心神不宁了一整天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。好不容易听完各部门负责人的汇报，他让人先自由讨论，自己抽空给孙翔打了个电话。

“孙翔，没事吧？”

“能有什么事？小鬼刚睡下。你晚上回来吃饭？”那边的声音先是压得很低，过了一会儿才恢复正常。

没事就好，大概是他多心了。他看了看时间，报了饭，又说了两分多钟才挂电话。

 

孙翔把玩着手机，还有些心不在焉。刚才陪糖豆堆积木，情绪也一直不高。小孩子天性敏感，大概察觉到他状态不对，玩到一半，豆豆突然把积木全推到他身上，扭着小屁股跑开了。糖糖被吓了一跳，开始哇哇大哭，豆豆看到胞姐哭了，也扯着嗓子哭嚎。文希和王阿姨一人一个，哄了好一阵都没哄好。孙翔听着那如魔音贯耳的二重奏，突然有些心烦。这要是自家孩子，他一定扒了裤子狠狠揍。

『男孩子不打不成器！』

靠，又是这种熟悉的既视感！他有些挫败地把脸埋在手心，双手用力在脸颊上搓了搓。

“别搓了，困了就去睡一觉呗。你今天算是见识到糖豆的破坏力了吧！”文希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扶着腰，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。

孙翔看见这阵仗就头皮发麻，赶紧扶着她坐下：“唉我说，你这身子能别到处晃来晃去么？”

“还有一个多星期呢，我自己心里有数。”

有数有数……开车出事的都是老司机好么？孙翔心里不赞同，却也懒得反驳她，等她坐好了，又在她身后加了两个靠垫。

文希歪在靠垫上打趣道：“翔翔这么体贴周到，我要是拍下来发微博，不知道会不会被你粉丝的口水淹死。”

孙翔翻了个白眼没理她。

哟，这反应不太正常啊！平时不是应该立刻竖起眉毛，装模作样地吼一声“叫翔哥”么？

文希抓起一把瓜子开始嗑，顺带给孙翔扔了一个奶糖。

“真这么累啊？辛苦了，给你发个福利。”

孙翔毫不客气地剥开糖纸扔进嘴里，一边含着还一边口齿不清地嘟哝：“什么福利，这明明是我买回来的好吧……”奶糖被他用舌头从口腔一遍挑到另一边，在两侧脸颊轮流顶出明显的包包。

跟小孩子没什么两样！文希看着就好笑，笑着笑着又觉得腰不舒服，肚子也有些抽，就挪了姿势顺顺气。

孙翔眼尖地注意到了，伸手扶了一把：“怎么回事？不舒服？”

“不碍事。小家伙又在练武术了。”文希轻轻抚着肚皮说，“他就爱折腾，我连晚上都睡不好，就是怀那一双的时候也没有这么辛苦，阿煜说这大概是个极不老实的小子。”

孙翔看她吃力，皱了皱眉头。

“那你就让阿煜也节制点嘛……”他心里想着，却不知不觉说出了口。等看到文希吃惊的表情时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，顿时心口的血全往脸上涌，一张脸涨成猪肝色。

“不是不是……我的意思是……防护措施应该做好……”靠，什么鬼！越描越黑！！

“不……我……”天哪！这个话题究竟要怎么继续啊！！

他窘得只想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，不料文希却“噗嗤”一声笑开了。

“哇哈哈哈～～翔翔你要不要这么萌！你果然是没跟女人好好说过话吧！难怪网上的妹子都说你是只底层受，写文的都爱调戏你！”她被萌得不要不要的，平日在群里插科打诨的话脱口而出。

孙翔一听脸就黑了，他早几年为了解外界对自己的评价，用小号加过好几个粉丝群。粉丝们常常在群里共享资源，其中不乏同人文、同人视频什么的。他虽然看得不多，但足够听懂文希说的每一个字了！

其实他和周泽楷在床上很少做到最后，大多时候也就用手帮帮忙。就算做到最后，两人谁上谁下也全凭心情……好吧，他承认周泽楷主导的次数会多一些，但他要想在上面周泽楷也不会不同意吧！所以底层受是什么意思！？这是关系到男人尊严的大问题好么！

文希见状，立刻收起痴汉脸，小心翼翼地说：“呃，我们也就随口开开玩笑，你别往心里去哈！”

孙翔扯了份报纸开始翻。

“体育版被妈拿去垫桌脚了，你确定要看财经版？”

孙翔嘴角一抽，换了份杂志开始翻。

“那是女性周刊……”

……老子不看了还不行吗！？他掏出手机开始刷微信，烦躁的心情被他具象化为一排排火星文砸到讨论组里。

“翔哥……真生气了啊？”文希挪到他身边，用手肘推推他。

呵呵，这时候知道叫哥了啊？就是叫爹也没用！手机换个方向，继续玩。

“喂，翔翔，其实我们……啊哟！”文希说到一半，突然抱着肚子叫了一声。

这一声差点没把孙翔的手机给吓掉。他立马蹲下身来察看文希脸色，只见对方咬着下唇，眉毛眼睛皱成一团。

“怎么回事！肚子疼吗？王姨——”

“别，别叫！”文希连忙制止他，“再叫就得把……把糖豆吵醒……”

她喘了口气：“没事，被小混蛋踢了一脚而已，常有的事。”

“哦……”孙翔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有些不好意思。他扶着文希靠回沙发上，想了想，转身进厨房，不一会儿便端了杯温牛奶出来，迎上对方不解的表情，便解释道：“我看阿煜给你拿过，是不是喝了会好一点？毕竟，牛奶助眠什么的……”

文希笑嘻嘻地接过，抿了一口说：“谢了啊！那个……我就当你不生气了啊！”

“本来就没生气……我还能跟一堆丫头片子一般见识？”他扫了文希的肚子一眼，继续玩手机。

不会才怪！刚才一脸便秘的表情难道是我眼花了不成？可心里吐槽归吐槽，她还是很识相地把不该说的话都消化在肚子里了。幸亏翔翔好哄！她拍拍胸口，抓了把瓜子继续嗑，愉悦地听着牙齿间爆出的“咔咔咔”的声音。

这声音实在太欢快，孙翔想不注意都难。他像是想起什么，从盒子里拿了颗瓜子嗑了一下，狐疑地望向文希：“生瓜子，你怎么嗑得那么响的？”

文希闻言，不着痕迹地往沙发边挪了一小格。

孙翔挑眉：“靠垫下面那个，拿出来。”

“呵呵，你就不能当你没看见？”

“还真是不能。”

瘪嘴，手往身后摸了一把，掏出个小盒子扔了过来。

乖乖，木糖醇的小盒子，满满的全是炒瓜子。

“没收了。”孙翔直接往衣兜里塞，看到对方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，又凉凉地补了一刀：“我知道你肯定还有存货，阿姨回来我会跟她说的。”

“OMG！你怎么能如此残忍！？”文希双拳紧握，怒目圆睁，一副见着土匪的模样。

“是谁经常上火牙疼的？”孙翔白了她一眼，“真馋的话就吃点生的。”说完从盒子里抓了一把生瓜子递过去。

他的手指修长，皮肤很薄，隐隐能看到隐藏其下的青色血管，关节不大，从拇指根部到指尖的线条流畅优美，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，如扇贝一般覆盖在指尖上，透着一层淡淡的粉红。文希看得有些出神，难怪人家都说，手是人的第二张脸，长得好看的人，哪里都是好看的。

“发什么呆呢？不想吃？”孙翔的手又晃了晃。

“吃啊，怎么不吃！”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去接。孙翔松开手，带着些体温的瓜子落到她手心里。她一开始还有些脸热，很快就被别的事情转移了注意力——孙翔左手无名指根部，有一圈明显的白色痕迹。

“那个……你的戒指呢？”

孙翔跟周泽楷在阿姆斯特丹举行过婚礼，一家人都去了。她还记得周泽楷当时紧张到差点把戒指套错手指。孙翔事后没少取笑周泽楷，但笑归笑，他对那枚戒指尤其宝贝，从来都没摘下来过的。

“这呢。”孙翔领口拉出一条链子，戒指就挂在上面，“豆豆总喜欢乱扯东西往嘴里塞，上次差点没把我扣子扯掉，谁知道他哪天会不会把这东西也拽下来。”

说完，一脸严肃地问：“你怀他的时候是不是整天盯着金银首饰看了？”

这都什么跟什么啊？文希哭笑不得：“也就跟你这样，跟我和他爸他就只会扔东西，小鬼头也懂得看人来的。”说到这，她颇有些唏嘘。像孙翔这样的人，颜值高、心眼好，还懂疼人，该是多少女生的梦中情人。只可惜名草有主，对象还是颜值更高，更懂得疼人的枪王大大……罢了，也不算亏。

 

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。文希是个很健谈的女生，有她的地方几乎不会冷场，她从娱乐圈八卦新闻说到阿煜被娃娃们折腾得直叫祖宗的黑历史，话匣子一开就没合上过。被她唧唧喳喳了好一阵，孙翔早晨的那点惆怅情绪也被冲淡了不少。

“我听说，你和大哥要收养孩子？”说着说着，不知怎么就跳到了这个话题。

“听阿煜说的？”孙翔专心地削苹果，随着手腕灵巧的转动，一条细长匀致的果皮垂落下来。

“妈也说了，还说大哥要等到你三十五岁，把孩子户口挂到你名下。”

孙翔把去了皮的苹果剖成几瓣，放进果盘，插上牙签递给文希。自己则重新拿了一个，到水龙头下面冲了两下，直接啃。

“他是跟我说过。”他咬了一口苹果，太酸了。

“那你们得早作准备，收养的程序很麻烦的。”

“……我还没同意。”

“为什么？你不喜欢小孩？”文希有些吃惊，孙翔平时有多喜欢小朋友，她可是都看在眼里。

“那倒不是。”他拿着酸不拉几的苹果，扔也不是，继续吃也不是，只得先放回桌面上。

用湿巾仔细擦干净手，他才慢慢开口：“我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父亲。如果我是个糟糕的父亲，孩子一定很不幸吧。”

这是他对周泽楷都未曾坦露过的心情，不知为何却在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女生面前轻易说出口了。或许是因为眼前的这个女生已经是一个“母亲”，当她用又骄傲又宠溺的语气谈论着自己的孩子时，总能触及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。

文希看着他一脸严肃的模样，差点没笑出来。

“你——不能这么假设的吧！”她也顾不上矜持了，大力拍了拍身边的位置，示意孙翔坐近点说话。

孙翔莫名其妙地坐过去，便被她一把抓住右手往上翻。

“喏，你看，你有两条子女线呢，说明你是个很喜欢儿女的人，而且也会养育出好孩子的！”

“真的？”孙翔心念一动。

“假的！”文希把他的手一扔，笑道，“你看，你刚才激动了吧？还装得那么深沉！”

“喂！”

“别又恼羞成怒啊！我说的不对吗？哪有人天生就懂得怎么当个好父亲的？那些书上的理论都是狗屁，你首先得有个孩子，才能学着当个父亲吧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孙翔觉得她说的有点道理，但听起来又怪怪的。

“哪那么多可是啊！阿煜跟我恋爱那会儿还说要一直过二人世界，不想要小孩呢！有了小易以后，想法还不是全变了？他一开始的时候，连怎么抱小孩都不会，还没到一个月，换尿布换得比我还熟练。”

孙翔听完，抿起嘴不说话。

文希还想继续说，却被肚子里的孩子踢了一脚，不禁又“啊哟”一声。

“怎么了？孩子又闹你了？”孙翔紧张地问。

“没事。”文希把手覆在肚子上，轻轻地揉着。

孙翔看着她的动作，犹豫地问了一句：“那个……我能摸摸他吗？呃，你不愿意就算了……”

文希闻言，并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表情。她笑盈盈地拉过孙翔的手，搭在自己的肚皮上。手指在孙翔手背上有规律地敲击。

“咚咚、咚咚、咚咚、咚咚……”

孙翔一头雾水地看着文希的动作。突然，他感到手心处传来一下明显的敲击，他猛地抬头望向文希，却见对方做了一个“嘘”的动作。他学着文希的动作，继续在手背上敲了敲，回应他的，是一连串的敲击。

“怦怦、怦怦、怦怦……”通过相互敲击的方式，他开始了与一个新生命的对话。这种体验让他既感动又兴奋，他甚至可以想象，这里面住着一个健康活泼的男孩，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来到这个世界。

他抬起头，感激地看着文希，眼里湿漉漉的，似有光。

文希温和地笑着，说：“孙翔，你会是一个好父亲。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。”

 

一个下午的时光很快过去。王阿姨备好饭菜，打了声招呼回去了。两人应了一声，窝在沙发上玩手机的玩手机，看杂志的看杂志。

傍晚时分，狂风大作，天空中不知从何处卷来团团乌云，像饱吸墨汁的棉花，将原本晴朗的天空染成一片青黛。文希担心孩子，说要上楼看看。孙翔跑到阳台收衣服。

昏暗的天空劈过一道惨白电光，像从深渊伸出的骷髅手。孙翔把衣服收到室内，关好窗户，“刷”的一下拉起窗帘。他刚要给周泽楷打电话，转念一想，这个时间，对方八成在开车……

周泽楷有时候会仗着自己技术好，一边拎手机一边打方向盘。孙翔知道这些还是阿煜说漏的嘴，他自己发现不了，因为周泽楷只有接他的电话会这样。他说了几次，对方仍旧我行我素，他索性闭嘴，尽量不在对方开车时打电话就是了。

刚把手机放回去，铃声响了，周泽楷的专属铃声。

孙翔看也没看便接起来：“在哪呢？”

“路上。”

孙翔撩起窗帘一角，见窗外狂风肆虐、飞沙走石，花圃里的秋千被拉扯到半空中。

“快下雨了，小心开车……你是停在路边的吧？”

“红灯。”周泽楷顿了顿才回答。

“哦，那大概什么时候到家？”

“再拐个弯，但是塞车。你饿了先吃。”

“我下午吃了点心，现在撑得慌。”他其实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，陪小朋友玩耍还是很耗体力的。他只是不想周泽楷着急开快车。周泽楷心知肚明，这是孙翔式的体贴，也不道破。

车龙老半天才往前挪动一格，像一条爬不动的毛毛虫。天色却越来越暗，强风夹着细碎的沙石砸在车窗上，咔咔作响。四周围的喇叭声此起彼伏，看来想要回家的迫切心情，大家都一样。周泽楷跟孙翔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，也没觉得时间太难熬。

突然，耳机里传来一阵“哇哇哇”的哭声，是糖豆！

他听到孙翔“靠”了一声，信号便断了。

“孙翔？孙翔！！”

他往回拨，手机却处于关机状态。拨家里的电话，无人接听！他顿时如坠冰窟，再也顾不上那么多，直接扔下车子往家里冲！

孙翔，你们千万别出事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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