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周翔】像他那样笨拙地生活21
★21无意窥得前辈语
周泽楷吃东西时不爱说话，孙翔也不招惹他，随意打量着他的办公室。办公室跟他这个人一样，一眼看过去没有任何爆点——办公桌上只放着台显示器，其他的办公用具如稿纸、笔筒、茶杯等等，连影子都没见着。孙翔猜测是被他收到抽屉里了。
目光转了一圈，停在办公桌旁的窗台上，那上面放着一个立式的文件架，只有两个纵栏，分别贴着“待处理”和“存档”标签。
啧，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分类的，他好奇地把文件架拖过来。里面的东西并不多，“处理中”那栏放着三四个透明文件袋，孙翔扫了一眼，装的都是些票据，料想是报账用的；“存档”那边更少，只放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，封面字体是手写的——“2---田野调查（X县）”。纸张发黄，看上去有些年头了。
哟，跟他的研究方向很相关嘛，他一下来了兴趣，便径自取了翻看。文件夹第二页贴着两张照片，第一张是一群人在开会，光线和角度都不太好，只能看到参会者的轮廓，大概是晚上偷拍的；第二张拍着份名单，名单上是某个村历任村长、村支书的名字，其中两处被人用水笔涂得乱糟糟的，已经辨认不出原来的字。八成是个单姓村，每任村长都是一个姓。
“你还研究宗族啊？怎么跑到国外还搞这种课题？”
周泽楷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，从盒饭中抬头来，脸上表情略古怪。
“不是……”
“那你放在文件架上干嘛……”孙翔嘀咕着，直接跳到最后。文件夹最后是一份调查报告，只三页纸，结尾记录着待补齐的资料和下阶段计划，落款处写着“苏沐秋”。
“这谁啊？咱们院的？没听过啊……”孙翔奇怪地往前翻，发现这份调研资料的时间跨度还挺大，最开始的照片是十三年前拍的，最后的报告却是十年前的。中间的照片、文件、笔记按照调研日期分次整理，前前后后大概有七八份。
原来十多年前就有人做了这种程度的历时研究，那现在成果应该一大堆了吧！孙翔兴奋来了，又看了那个名字一眼。
苏沐秋……为什么完全没印象？
“我也是做基层政治研究的，没理由连他一篇文章都没看过的啊……”
他茫然地看向周泽楷。
周泽楷却不着痕迹地避开那道视线。
你当然没看过啊，他心说，因为苏沐秋早就不在人世了。
苏沐秋，他师父的开山大弟子，也是老爷子最得意的门生之一。可惜天妒英才，这位大师兄年纪轻轻便遭遇意外，撒手人寰。
上两个星期，叶修特意给他打电话，让他到自己办公室找出这份调研笔记，妥善保管。当时他并不明白此举的用意，现在想想，大概是不想让孙翔看见。
孙翔和苏沐秋，研究领域如此相似，如果他看到了，难保不产生好奇心。又如果，他知道这是一份没能完成的研究，以他的性格，极有可能要接着做下去……
农村宗族，盘根错综，还往往与官方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，这放在十年前是一份难啃的硬骨头，放在今天又何尝不是？多少研究者深入前线却拿不到一手资料，又有多少研究成果因为各种因素无法见刊，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，他知道，叶修也知道。恐怕叶修的顾虑也在此。
“喂！周泽楷！这个苏沐秋到底是谁啊？”孙翔眼底跳动着一簇簇火苗，说话又快又急，“你认识就说说呗！说说呗！”
……他果然问了。
说还是不说？周泽楷相当为难。
如果叶修真不希望孙翔知道这项研究的存在，那自己今天可是捅了大娄子；可孙翔又一副得不到答案决不罢休的模样……
还是，先想办法把话题引开吧。
“你别发呆啊！到底认不认识啊？”孙翔看周泽楷不理他，伸手到他面前用力晃了晃。
他感觉自己的动作也没多粗暴啊，不料周泽楷竟被吓了一跳，猛地后退了一步，袖口勾到了一次性桌布，那些没吃完的饭菜就全都扣到了他身上。
浅灰色的衬衣顿时被染得五彩缤纷。
周大帅哥的脸色也跟着五彩缤纷了。
……
“对不起！对不起！”孙翔愣了几秒钟才想起要补救，连忙拉起衣袖就要往周泽楷身上擦。
“别！”周泽楷立刻拿手去挡，推搡之间饭盒往下滚，在他的裤子也蹭出了一大块油渍。
……
…………
这下孙翔都快哭了。
“周泽楷，要不把我的衣服裤子换给你吧……反正我们身高差不多。”他扁扁嘴，瞟了周泽楷被汤汁泡过的部位一眼，又说：“可是内裤没法换了，你就先将就着吧。”
……
…………
………………
周泽楷真心觉得孙翔的脑回路该好好修一修了。他从抽屉翻出抽纸，把身上的食物简单处理了一下，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身干净的衣服。
原来有备用装备啊……早说嘛，吓死我了都。他刚松了口气，便见周泽楷回头看了自己一眼，黑黢黢的眼中逐客意味明显。孙翔会意这是要换衣服了，便乖乖退了出去。
他站在门口，听里面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，心头的懊恼一浪又一浪。
唉，自己怎么尽添乱呢？等了一刻钟也没见有人来开门，翔哥心里又开始挂吊桶了。他试探性地敲了敲门，问：“你换好没啊，周泽楷？”
没人应答，他心里更是发虚。
“喂，周泽楷，对不住嘛……”垂头丧气地把额头抵在门框上，一边爪子无意识挠着门，“我说，你的衣服我帮你送去洗好不好？保证给你洗到一点痕迹都看……啊——”
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，他只得顺着惯性往前扑，幸亏周泽楷反应够快撑住了他，才避免了两个人双双亲吻大地的悲惨命运。
“……谢谢啊。”孙翔有些僵硬地向下转了转眼珠子，某人的手正撑在他左胸口，隔着薄薄的布料贴着他的某个部位。他那里怕痒，方才被重重擦过的感觉太强烈，直叫他现在动也不敢动。
周泽楷被孙翔怪异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，视线随着对方一同下移，终于看出了不妥。他连忙把手收回，尴尬地轻咳两声，把换下的衣服递出去，塞进对方怀里，面无表情地说了声“有劳”，便毫不客气地把门关上了。
……这算什么？
孙翔抱着一袋脏衣服呆立在周泽楷办公室门外，沐浴着四周或艳羡或好奇或玩味的目光，心里日了周泽楷一百遍。
门内的周泽楷也很不好过，他脑子里不断浮现出方才孙翔扑到自己身上的画面。孙翔美得很张扬，他一直是知道的，只是在极近的距离下，在四周背景都失去焦距的情况下，这种张扬会被无限放大。周泽楷只看到了那双眼睛，内眼角极深极弯，像一把小钩子，牵魂摄魄；眼尾摇摇欲坠的泪痣，像蹭在他心头上的一粒砂石，碾轧反转，教他疼痒难耐。
指尖还残留着那人心跳的触感，跟自己的心跳频率是一致的。他捂着心口，有些脱力地躺在沙发上，感觉空气的分子都渗入了那人洗发水的味道。
好像，有什么被他忽略了……算了，管他呢……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，一动都不想动。
也就是这一点点的疏忽，让他在两个星期后，接到叶修的越洋电话，脑海只浮现出四个字：色令智昏！
“小周，我让你帮保管的那份资料，你是不是交给孙翔了？”
“我……”周泽楷刚想说“我没有”，眼角余光扫过空空的文件架，这才后知后觉：孙翔那小子竟然把资料给顺走了。万般无奈也只好改口道：“我给了。”
“你——”叶修一口气没提上来，缓了缓才道，“怎么连你也这么不靠谱？他现在就跟吃了秤砣的王八一样，非要接手继续搞！都是你惹出来的事，你负责去摆平了！”
周泽楷欲言又止。他实在不能理解叶修的激烈反应。孙翔好歹一直做着底层政治，其中深浅他并非一无所知。要真遇到什么麻烦，再想办法应对就是，何必这么紧张？政治学研究无小事，论及改革桩桩棘手，这也避那也避，不如回家去种地。
……还是说，有什么别的原因？
他沉默，叶修也不说话。周泽楷听见他点了支烟，吸得太猛，死命地咳。周泽楷突然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，烟是男人留给自己的尊严，掩住叹息却不透露半分脆弱。他忽然灵光一现：莫非真正的问题出在那本笔记的主人身上？
对啊……苏沐秋和叶修，老爷子带的头两个弟子，感情理应是极好的，不然这份笔记也不会留在叶修那里。他入门这些年来，这位大师兄的名字常能从别人口中听闻，却从未见叶修主动提起。想来是情谊太深，思及伤心。
若真是这样，叶修的行为便能解释得通了。面对故去的挚友，总是希望他的遗物如同过往的记忆一般，完好封存。
叶修吸了大半只烟，再度开口，声音还是罩着层烟雾一般地模糊沙哑，却少了一贯的嘲讽轻佻。
“小周，你知不知道苏沐秋？”
周泽楷静默片刻。他拿不准叶修此刻提起苏沐秋是何用意，但依然如实答道：“听过。”
“那你应该知道他是车祸死的吧……虽然被判定为意外，可我始终觉得没那么简单。”叶修深吸了一口烟，随后慢慢呵气。尼古丁在肺部走了一圈，带出些微苦涩，可那些沉重的过往、缭绕心头的遗憾，却没能随着白烟的消散而淡去。
十年了，没想到再次提及这个名字，依然痛彻心扉。
……
周泽楷挂了电话，心口一阵发紧。如果叶修的猜测是对的，苏沐秋当年的死极有可能跟他的调查有关。宗族矛盾、复仇、械斗、采访者、曝光、灭口……每个关键词后边都拖出几缕线索，逐渐连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网，网眼处却挂着两个猩红大字“孙翔”。
……不！！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