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 9. 觉察
有人说,这个世界上有三样事情是想藏也藏不住的:咳嗽、贫穷,还有爱情。周泽楷虽然不爱说话,但并不代表他没有情绪波动,更何况,要了解一个人本就不是只有交谈这一种方式。
小时候,我对周泽楷的肢体语言有着近于条件反射的敏感。比如他微眯起眼睛就是在思考,紧抿双唇是生气,轻舔下唇是紧张,摸着眉心是在害羞……我总能第一时间猜到他在想什么。而随着他年纪的增长,这些小动作少了许多。尤其到后来,他加入职业队成了半个公众人物,言行举止更是规范得像照着行为手册练过。我便逐渐失去了判断他心理活动的指向标。
然而,凡事总是有例外,周泽楷的例外就是孙翔。只要是跟孙翔待在一块儿,他的表情就会生动不少,就连唇角眉梢都常常带着暖融融的笑意——那样傻缺而幸福的表情,只属于恋爱中的人。
以前他不在家里住,有了变化也不明显,现在他一天至少十二个小时在周太太的眼皮底下,就是想藏也藏不住。周太太不止一次向我打听:你哥哥是不是有对象了?怎么打个电话也能笑得跟朵花一样?
我一边装傻一边心里暗苦,确实是有对象了,还是您熟得不能再熟的。但这话我敢说吗?
我应付着周太太愈加厉害的逼问,寻思得找个机会提醒提醒周泽楷。可还没等我找着机会,周太太就已经采取行动了。
那是一个周末,周泽楷回俱乐部打指导赛,晚上留在宿舍不回来。
我睡前喝了太多水,半夜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上厕所,上床之前发现隔壁房间依稀漏着昏黄的光。
遭贼了?我一个激灵清醒了,拎了只球拍,放轻脚步绕到阳台上。往里一看,却看到了周太太。
她靠坐在她大儿子的床头,手上捧着个本子,并没有在翻,只是发呆。
只一眼便让我如坠冰窖——那笔记本的款式我太熟悉,那是周泽楷的日记!
周泽楷一共有三本日记,前两本早几年就给我看过,忠实地记录着他离开家后的点点滴滴,包括长达六年的暗恋史。而这一本连我都没看过的,只怕记录着他的热恋期——从2025到2030。
此时此刻,它正被我的母亲捧在手里。
我有些害怕,却又有些隐秘的期待。
那是凌晨两点二十分,我蹑手蹑脚地摸回房间,掏出手机打开短信编辑器。可一条信息写了又删删了又写,最后还是没能发出去。
我能说什么呢?周泽楷,周太太正在翻阅你的日记?周泽楷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了?
其实都是废话,周泽楷人前一副呆萌谦逊的模样,骨子里却藏着剑一般的锐气,只不过外人看到的是他那张温和无害的皮,却难得一见他拗起来的狼劲。小时候他一意孤行地退学加入职业战队,周先生用皮带在他背上抽出了足足两公分厚的浪条,周太太对他又是眼泪攻势又是好言相劝,这么软硬皆施地磨了近半个月,都没能把他磨回来。
他决定的事情,从来没什么人能够改变。
他要是真的认准了一个人,说与不说,结局大概都一个样。我甚至觉得,他是故意的,把这本日记本摆在最显眼的床头柜上,还不带锁。
第二天,周太太红着眼圈吃早餐,热腾腾的小米粥冒着气儿,雾得她的眼镜一片白茫茫,她摘下眼镜抽了张纸巾细细擦拭,戴回去前不着痕迹地在眼角按了按。周先生问她是不是没睡好,她慢慢地吞了口粥,道:“昨晚上,我……”
我屏着呼吸盯着她,心跳如擂鼓。
她的视线落到我身上,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微妙。过了一两秒钟,或许更久,她才继续说:“昨晚上,我追的剧大结局,男女主角都死了,我心里堵得慌。”
闻言,我那被扔到过山车上的心才终于落了地。
那一顿早餐吃得我都快要胃抽筋,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。当周太太咽下最后一口粥,状似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“泽煜,我今天不想开车,蹭你顺风车”的时候,我禁不住在心里发出一阵阵哀嚎——
该来的躲也躲不过,可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!?
车在社会学院楼下停了老半天,周太太还是没半点移驾的意思。我装模做样地看了看手表,给她拉开副驾的门,狗腿地说:“周太太,您老上课要迟到了吧?”
“我今天没有课,”她“啪”的一下拍在我左手上,又“砰”的一声把车门关上,“你也别急着跑,我知道你今天是夜班。”
我揉了揉发红的爪子,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——周太太下手可真不含糊。
“周泽煜。”
“到!”周太太连名带姓的称呼真让我心凉了半截。
可那一声之后就没有下文了。我疑惑地抬头望向她。她低着头,垂着眼帘,眼角处延伸出好几道深深浅浅的鱼尾纹。
静默之中,我打量起她的侧脸。她已经不再年轻,皮肤有些松弛,面色发黄,鬓角也有了些花白的头发,那双拿惯了粉笔和板擦的手已变得干瘦而粗糙。那双手,曾无数次温柔地抚摸过我的头顶,而此刻,它们正紧握成拳,压在她的膝盖上,微微地颤抖。
我忽然有些不忍,对这个一直陪伴在我生命中的女人。我伸出手,包住她紧握的双拳,说,妈,我知道您想问什么。是的,我知道,我都知道。
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她,见到的、听到的和猜到的。她依然垂着头,一言不发。
我有些担心地轻拍着她的手背,安慰道:“其实想想也没什么不好,您看,孙翔虽然有点二,但是对您一向很好啊。您不是一直很喜欢他吗?我还听说现代人的婚姻生活里面,婆媳关系十有八九都很糟糕,至少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啊!至于小孩什么的,不是还有我吗?您要是担心他们以后没人照顾,可以领养一个嘛。您老干社会工作这么多年了,孤幼教育这块不是一直很关注吗……”
她还是没吭声,但紧握着的拳头终于慢慢松开,反覆上我的双手,收拢、收拢、收拢,然后……用力一掐!
“嗷!!!”我以杀猪般的音量吼了出来,低头便见周太太一张黑成了锅底的脸,哪里有半分柔弱女子的影子!
“周泽煜!”周太太的声音像是夹着冰雹,把车内的冷气效果硬是强化了N次方,“收起你那套狗屁道理!我辛辛苦苦养大个儿子,难道就是为了让他去给地球资源做贡献吗?就算我能接受,那又怎么样?别人怎么看他?你以为现在的人已经开放到能笑着对同……同性恋送祝福的程度了吗?”
“周泽楷不会在乎的!”我忍着痛抽出手,压住她的肩膀,尽可能让她先冷静下来,“他从小就不是一个会在乎别人眼光的人。”
“可是我在乎!他小时候明明也没看出有这倾向啊,怎么就突然……”周太太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些嘶哑,她红着眼圈,却倔强地没让眼里的液体溢出来,她深吸一口气,才用略平稳的语调接着说,“他这样是不正常的呀!”
那什么是正常的呢?
我想起半年前照顾过的一个小病人,那孩子先天性智力障碍,也特别怕生,见人就躲,还老爱往床底下钻。他的父母常在他的面前吵架,吵到最后就把一切责任推到他身上。每一次争吵,无一不提到“要不是你生的弱智儿子……”。其实我特别想告诉他们:“弱智没法治愈,但孩子的性格是可以后天养成的。你们的儿子之所以会见人就躲,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弱智,而是因为他最亲的人,都没能给他基本的尊重和关爱!”
“什么是正常的?”我摸出烟盒,打开,还好,剩一支。点了烟,用力吸了一口。薄荷味漫过味蕾,让人稍微冷静下来。
“周太太,周泽楷喜欢男人,这是基因决定的,就好像我是个左撇子一样,都是天生的。啊,您知道我为了‘纠正’左撇子花了多长的时间吗?十年啊,就为了适应这个右撇子的世界。但天生的同性恋是‘纠正’不了的!您让他跟个女人结婚,就好像让我去睡个男人一样!
“是,您的儿子是少数人,是异类。以后或许会有很多人对着他指指点点,说这是个恶心的基佬、玻璃、死同性恋!他会非常艰难!然后呢?您打算跟那些人一起讨伐他吗?您是想让他连家都回不了吗?我们是他的家人,如果连我们都不能理解他和支持他,那他就真的是一个人了!”
周太太被我吼得一愣一愣,先是一声不吭,后来便捂住口鼻开始不断咳嗽。我连忙把烟给掐了,摇下车窗散气。
我一边给她拍背顺气,一边在心里把自己喷到死:周泽煜你可真不是个东西!这是生你养你的亲娘,你怎么能这么吼她?
周太太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,抚着胸口,只说:“开车吧,回家。”
一路上再没有半句交流。
车在车库里停稳,熄了火。我们谁也没下车,也没说话。冷气未散,狭小的空间却依然让人觉得闷热而憋屈,窗外的知了声声叫得人心烦。
周太太拿出化妆镜理了理头发,放回包里,开门走了出去。
“我先上去,你溜一圈再回来。这件事不要对你爸说,他身体不好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她点头,走了两步,又停下,回头望了我一眼,欲言又止。我耐心地等着。又过了一会儿,才听她问道:“泽煜,刚才那些,是你哥哥让你这么说的吗?”
我笑:“哪能啊,您又不是不知道,他三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。”
她点点头,似乎还想说些什么,终是叹了口气:“出去逛一圈就回来,别太晚,等你开饭。”
“好。”我笑着应了,重新发动引擎。
漫无目的地沿着大道一路向前,两旁的路灯像列队的士兵,飞速地往身后奔去。我回味着周太太最后那个问题,禁不住弯起嘴角。很多的事,周泽楷都没有对我说过,但我就是知道。我们虽然不是一胎而出,却有着堪比双生子的默契。外人都说他不善言辞,惜字如金,那是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开口。小时候,他只用一个眼神和一个动作,就能将想法传递给我,我就是他的传声筒。而现在,他找到了能够不用译码簿就破译他特殊语言的人。
我这个弟弟,也只能帮他到这里。
那天晚上的事,周太太果然没向任何人提起,无论是周先生、周泽楷还是孙翔。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,一切恢复了常态。
又过了一个月,周泽楷去h市实习,一走就是大半年。
孙翔依旧每两个星期来送一次猫罐头蹭一顿饭。他老是一边搬货一边抱怨,周泽楷都退役了怎么人气还这么高!我简直不惜得说他,这货直到现在还以为那些猫罐头是粉丝送给周泽楷的!都这么些年过去了,谁不知道那只肥猫已经被贴上了“孙翔爱女”的标签?
周太太起初看孙翔的眼神,三分尴尬,三分纠结,还有三分道不明的怨念,要我说,端的是小说里描摹的一双欲说还休的眼。区别就在于,人家的眸子里流淌的是诗是歌,周太太眸子里的深意若真能实体化,怕是能吐出一篇十万字的研究报告来。也亏得孙翔神经够粗、反射弧够长,才一直没发现自己被人用目光扒了一遍又一遍。
好在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太久,周太太对孙翔的态度也逐渐回到了最初。我知道她在试着接受,用自己的方式去消化这一切。比如,我发现自己书架上的一本论文集被人动过了,其中关于同性恋进化心理学的那一篇还折了一个角。后来有一次,我帮周太太签收亚马逊的书,书没用纸箱封装,薄薄的塑封袋被刮开了一个口子。六个加粗的宋体字从破了的侧边露出来——“同性恋亚文化”。我默默地把书往塑封袋里推了推,压平整后给她放到书桌上。
我的母亲,张煜女士,从事科研工作数十年,大概从未想过有一天,她的儿子会成为她最需要耗费心力去攻克的一个课题。我知道她最终会谅解,就像她自己说的,我和周泽楷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,她舍不得我们难过。
深冬过后便是春节,周泽楷年三十才回的家,与孙翔将将错过。
“孙翔不是只有夏休期才会回去的吗?我记得以前过年他都会留下来加训的啊。”年夜饭桌上,不知谁先说到孙翔,问题便一直集火周泽楷。
“嗯。”周泽楷停下筷子,放下碗,神色颇有些郁郁,“他外婆病了,肺气肿。”
桌上一下安静了下来。
“多大年纪?”周太太问。
“八十三。”
“那肯定很难受……平时谁在照顾?他父母吗?好像也没听你提过他父母,他们家……”
“有护工。”周泽楷应了一句,重新端起吃饭,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。
周太太大概也发觉自己问得太多了,叹了口气便继续吃饭,过了一会她又问:“泽楷,你在h市这么长时间,去看望过吗?”
“常去的。”周泽楷往周太太碗里夹了一个丸子,“老太太人很好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周太太啃着丸子不说话了。饭桌上一时间变得有些沉闷,周先生便问起周泽楷一些公司的事情,我跟周太太继续聊热播的连续剧,过了好一会儿,气氛才又活跃起来。
二十三点五十九分,周泽楷站在阳台上打跨年电话,通话时间绝对不短于五分钟,可他从头到尾只说了三句话,“是我”、“新年快乐”和“照顾好自己”。
“他外婆还好吗?”我推开玻璃门,走到他身边。
“在医院呢。”
“你要过去吗?”
他摇头:“他让我们好好过年。”
我给他递了支烟,他接过去,捏在手里,并不抽。我俩肩并肩倚在阳台的扶栏上,各想着各的事。突然听他开口说:“阿煜,谢谢你。”
“谢什么?”
“你做的,所有。”
“哦。”
远处升起了五色烟火,在半空中炸开了喜庆的大字——“吉祥如意、阖家欢乐”,像用蘸满了金粉流光的狼毫大笔挥就而成,洋洋洒洒,铺满半面夜空。
初八那日,孙翔回来了,拎了大包小包的给二老拜年,最后扔给周泽楷一个红布袋套着的小木盒,还恶狠狠地逼问他:“你是不是跟我外婆说了什么?怎么她总是念着你?还有这东西到底是什么?居然还不让我打开……”
周泽楷只是呵呵呵地躲开他的魔爪,什么也没解释。
很久以后我才套出内幕,那小木盒里装着的是孙翔的胎毛和乳牙。老人家相信,把孩子的胎毛和乳牙压在床底下可以保平安,至于老人家为什么会把它们交给周泽楷,那就不得而知了。
周先生给孙翔包了红包,孙翔喜滋滋地拍了照片发彩信。我忍不住凑过去逗他:“都多大了还晒压岁钱?”
“滚边儿去。”他踹了我一脚,“给我外婆报平安呢。她老担心我一个人过年,得让她也开心开心。”
我鼻子一酸,二翔,你真是个孝顺的娃!
你才二呢!他又补了一脚。
周泽楷正好从厨房里出来,把孙翔身边的公主拨开,坐了过去。我接过没人疼的公主窝进另一张沙发,百无聊赖地打量起那两人。他俩背靠着背,动作一致地蜷着身子、环着小腿,低着头玩手机,像两个还未长大的少年。
这是2031年新年第八天,他们靠在彼此背后短暂地休息。明天,他们就得继续扮好自己的角色,一个是杀伐决断的商界精英,一个是势不可挡的第一战法,各自努力,一往无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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